时值入秋,北方已经凉了,可随着众人一路往南,身上穿的衣裳却越来越少。
从洛阳到扬州,有运河通航,颇是便利。两岸的风光一路变化,从一眼可望见天际的平地变作起伏不断的山峦,秋色变作夏季的油绿,颇有些时光溯回之感。
上辈子加这辈子,漪如从未出过这般远门,更从未到过南方。生平第一次有这等体会,着实新鲜得很。
无论王承业还是严祺,都是京中响当当的显贵。路上,自然不乏各路人马前来谒见。
王承业也是个纨绔,平日里出门,都是挑最舒服最气派的地方落脚。此番他身负朝廷大任,一开始在京畿的时候,还颇有些自觉,尽量不招摇。可出了京畿之后,他便不再管许多,显露出京城贵人的做派来。
这一路上,王承业每到一地,必有宴饮,接见各地的官吏和乡贤豪强,门庭若市。
严祺自然知道皇后让他来当这副使的用意,不敢让王承业随心所欲,提醒他这里面的讲究,把许多出格的事拦了下来。但王承业并非一个管得住自己的人,严祺劝得太多,在他面前也讨不得好,须的十分把握分寸。
相较之下,漪如和严楷安安分分,不吵不闹,反而比王承业还让严祺省心。
这趟真不该出来。路过一处州府的时候,王承业再度铺张宴饮,寻欢作乐,严祺陪他饮酒到深夜,回来看到沉睡的漪如和严楷,不由感慨道。
吴炳伺候他喝了些醒酒汤,又细心地呈上巾帕,为严祺擦拭,道:主公能者多劳,深孚众望,自是辛苦些。
什么深孚众望。严祺苦笑一声,没多言,转头看了看床上,问吴炳,我不在时,他们二人可曾闹起来?
闹是不曾。吴炳道,只是小公子大约有些水土不服,闹了腹痛,出去买药,街上的药铺又关门了。
哦?严祺一惊,忙道,后来呢?
后来,是女君拿出一盒丸药来。吴炳道,说是太医署里的,治疗这些小病小痛最是有用。她离京之前,在夫人那里看到了,就取来备着。小郎君服下之后,果然立竿见影。
严祺松一口气,又看看漪如,心中有些欣慰,却又有些复杂。
管事,他沉默了一会,忽而道,你可相信,时间当真有人,会突然得了神通,开了窍?
这话,如同一根木槌,在吴炳心头上敲一下,恰在正中。
主公何以突有此问?吴炳干笑道。
还不是因为漪如。严祺轻叹,看着吴炳,道,管事莫非不觉得,与从前相较,漪如的性情变了许多?这一路来,她不曾哭闹过一回,还时常替我管束阿楷。阿楷的性情你是知道的,就算跟来上百个仆婢,哪里有能管得住他的?若非漪如,我只怕翻身乏术。漪如
那次出事醒来时,种种怪事,你想必知道不少。你年长我许多,与我说说,漪如可果真是得了神通么?
这个问题,简直是问道吴炳心里去了,他几乎老泪纵横。
第一百零六章 扬州(下)
不过吴炳到底谨慎,小心道:主公这是哪里话。据小人所知,女君也就刚醒来之时,有些反常之举。小人看,应该是她在梦中梦到了些奇异之事,当了真。
严祺摇头,看了看榻上沉睡的漪如,却走到隔壁厢房里去。
你有所不知。严祺道,她岂止是刚醒来时有些怪异之举,后面的怪事层出不穷。别的不说,就说此番出来,你可知,我为何要带上她?
吴炳讶道:为何?
严祺压低声音,将那罗半仙的话对吴炳说了一遍。
吴炳听着,睁大了眼睛。
他知道严祺待漪如出来,是心血来潮,岂料竟是有这等道理。
罗半仙的名声,吴炳是知道的。当下在京城里,富贵人家都爱找他,据说他无论问卜作法都十分灵验。而他竟亲自登门,告诉严祺,漪如有神通附体
吴炳越想越觉得心惊。若说 先前,他还对漪如七分相信三分怀疑,现在则已经是疑虑全消。
这位大女君,果然是神仙选中的人。幸好那日她来找吴炳的时候,他没有做出什么忤逆不敬之举,不然若是神仙发怒吴炳想到了自己家乡里的一桩奇闻。
曾经有个恶习缠身人见狗嫌的无赖,有一日,他调戏了良家妇女之后,被那女子咒骂说天打雷劈。那无赖大言不惭,说天庭都是他开的,让神仙找他。然后,在回家的路上,他果然就被雷劈死了。
吴炳再想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,后背起了一层冷汗。护佑漪如的那位神仙,若是认真跟他计较,只怕他也免不得要被雷劈一劈吧?
主公,他掩饰着自己心中的慌乱,给严祺倒来一杯水,道,既然是罗半仙所言,那么此事当是确实,女君有神仙护佑,便是严家有了神仙护佑,岂非好事?
严祺喝一口水,却苦笑。
若只是这样,当然是好事,谁不希望神仙帮着自己,万事来个未卜先知,趋吉避凶?
但麻烦的是,漪如还说了别的话。
比如,她说,皇帝会杀了他们全家。
严祺只觉一阵头疼,在榻上仰躺下来,用手指揉了揉脑门。
每每想到此事,他都感到一阵心烦气躁。
严家能有今日,所有的荣华富贵,都是因为皇家。而漪如告诉他,将来严家也会因为皇家倒霉。他仍记得漪如向他形容的那些话,什么他在朝堂上被当场定罪羁押,没过两天,一家人就被当众处斩。他听到的时候,虽然理智告诉他不能听信一个九岁小童的胡言乱语,可她着实说得太真切,让严祺每次想起来都很是不安。
这些日子以来,漪如没有再提那事,严祺也每每安慰自己,这事未必会成真。他自幼跟皇帝玩在一处,是真真正正的情同手足。皇后待他也一向不错,这些年来,严家不曾因为文德皇后和先帝离世,而在宫中受过冷遇。
当然,严祺不是傻瓜,知道君臣之别,也知
道自己的身份。他一直认为,自己只要对皇帝忠心耿耿,万事按着他的意思来,让皇帝始终将他视为自己人,这样的关系就能一直保持下去。何况,漪如还要嫁给太子,当太子妃。
但无论他怎样安慰自己,漪如的话,仍在他心里留下了一根刺。而这些日子以来,严祺对皇帝和皇后也有了些异样的感觉。
首先,是长沙王的事。
长沙王提出要跟严祺结义亲,本就是胡搅蛮缠,其中的弊端,连王承业都能看出来,严祺自己又怎会不知?但皇帝却将此事一手促成,仿佛完全不在乎严祺将来的处境。严祺虽然没有跟长沙王拜为义兄弟,也极力阻止此事在宗正寺那边落实,尽量让它维持在名义上。但它带来的芥蒂,仍然不会消除。近来,就已经有人在皇帝面前议论,说严祺跟长沙王那边牵扯不清,只怕日后要对皇帝不利。
其次,是此番扬州巡察使的事。
正使之位,皇帝本来是要给严祺的,这一点,所有人都知道。而皇帝连招呼也不打,直接将这差使给了王承业。面上,这是皇后和王家做的,他们想给王承业攒些资历,为他铺路,严祺刚得知时,也却是忿忿不平,在家中大骂王家不厚道。但细想起来,这果真是皇后和王氏想,就能做成的么?严祺了解皇帝,他不是一个轻易被他人左右的人,说到底,这事仍是他自己的意思。
而皇帝何故突然如此,就颇是耐人寻味了。
见严祺闭着眼睛不说话,吴炳忙道:主公可觉不适?小人再去取些醒酒汤来如何?
严祺摆摆手,声音疲惫:取巾帕和热水来,我累了,要敷一敷额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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