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句话噎回毫无意义的嘘寒问暖,时父尴尬地撑了撑嘴角,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,时寻直接撕开了这份假意的温情:有什么事直说吧,我赶时间。
男人长叹了一口气:当年在福利院见到你时,你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,乖巧地坐在石阶上,时间怎么把我们变成了这样
提起当年,时寻的心口一空。
记忆里的那天不算晴朗,灰蒙的空气里泛着潮湿,光线稀薄地铺开,似有若无地漂浮着。
就是那天,一对身上发光的夫妻向他伸了出手,眼底充满了他所渴望的爱意。
阳光从云层中穿出,赋予软弱的孩子最大的勇气,朝着那束光芒伸出手。
时寻以为掌心相贴带来的是温暖的承诺,却不承想变成了沉重的枷锁,锁链捆束他,在他心里反复烫下求而不得的烙印。
可他能说什么呢?
一个领养的孩子,本就是多余的存在,连一份诘问的资格都不曾拥有。
他连怨都怨不得。
如果这种温情再早个十年就好了,哪怕是刀尖舔糖,他都会尝试去相信。
只可惜,一切都太迟了。
他掀起眼皮,阻止了男人的煽情:感情牌就不必了,如果过去的二十年里你们哪怕曾有一次把我放在心上,我们的关系都不会是现在这样。
时父垂下头,声音懊悔:小寻,对不起,都是我的错,是爸爸对不起你。
时寻听着,竟真从中分辨出了几分诚挚。
他伸手靠近咖啡杯,看着杯面缓缓上升的白气,沉默下来。
时父继续说:你弟弟出了点意外,已经昏迷半月多了,医生也不确定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。
时寻虹膜微张,烫到的手指被迫松开。原来,这才是家中态度转变巨大的原因。
时父补充道:公司运作又出了点问题,柏家从开始就没想真的帮我们,眼下更是显露出明显的吞并心思。
果然是公司的事
的确,除了这件事,他们也不会有其他事来找他了,他早就知道的。
所以。时寻蹙眉问道,你希望我从中调和,阻止并购?
时父点头:上次你们回来,我看得出来他们一家都很喜欢你,如果
时寻打断他:可能吗?在一个多次扶植都依旧决策失败的公司上反复砸钱,你拿他们当傻子吗?
还有第二种办法。时父顿音,你和柏沉故离婚,搬回北池和我们一起住吧,我们一家人重新在一起生活,好吗?
时寻没想到他能无耻到这种境地,他收紧掌心,滚烫的咖啡顺着指缝流下,在雪白的桌面上阴起一片脏污。
他忿忿道:想钱想疯了吗!柏沉故就算有钱,那也是他的婚前财产,我们就算离婚,你们也拿不到一分钱!
时寻松力,抽出纸巾擦拭,准备离开。
小寻。时父叫住他,你是不是没看过你们签的离婚意向书?
时寻动作一滞,目光锁定在男人手里的那张被透明胶带沾好的纸张上。
正是早就被他撕碎扔进垃圾桶里的那份离婚意向书。
时寻咬紧牙关:你们居然监视我,连我丢出去的垃圾都不放过!
时父将勉强沾合的意向书送到时寻手上,重复道:你没看过吧?
他自然没看过,当时接到意向书的时候,他以为柏沉故是为了完成任务才和他结的婚,生气都来不及,怎么可能会看里面的内容。
在对方地提示下,时寻拿起文件,滞涩地翻动纸张。
男人的声音没停:今年下半年,柏沉故拿到了多个位于津松的房屋产权,外加集团百分之八的股份。只要你们离婚,这些资产全部都会转移到你名下,有了这些钱,公司一定能渡过难关。
时寻一怔:你什么意思
他茫然地扫读意向书里的内容,停在第四项的财产分割条款上。
一瞬间,时寻想起了日前和柏向元通过的电话。
柏向元说,柏沉故为了不被家里左右职业发展,多年来坚持不用家里的钱,今年却诡异地接受了家里的部分财产。
意向书第四项说明了这是一份单向的意向书。
半年期到,时寻可以随时拿着这份意向书要求离婚,轻松拿到柏沉故名下的所有财产。
如果他愿意留在津松,房产就直接过户给他,如果他不愿意,还可以选择折现带走。
时寻从来不知道,柏沉故早就给他铺好了路,无论今后如何,他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,不需要接受任何人的摆布。
条款的最后,柏沉故只从他众多的财产中选了一样留给自己。
一只小柴。
一只拥有他们过去回忆的、也将由他们亲手养大的柴犬。
这才是柏沉故一定要签意向书的原因。
第95章 要和我走吗?
时寻的指尖摩挲在签名处略显颤抖的尾峰间。
他回想起柏沉故每次向他提起意向书时的神情,才发现自己从未读懂过潜藏着那么多犹豫和不舍的眸光。
那些他曾以为的伤害,内里藏蕴的竟是深沉如海的爱意。
柏沉故用自己的方式爱着他,倘若他发现不了,那些藏匿至深的感情便会永远静静守护他,化作余生中的细水长流。
此刻,盘错在暗处的温柔终于破开岁月的缝隙,倾泻出内里浓重的爱意。
而这些,可能只是他为自己做的冰山一角。
时寻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,沉沉地砸在纸张上。
晶莹顺着胶带光滑的表面散开,渗进碎裂的缝隙,描摹着纸张纤维的形状,拼接出完整的心意。
他小心收好手里的纸页,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。
男人神色柔缓地劝慰道:回来吧小寻,我们自知对你有亏欠,往后一定好好补偿你,我们以后都好好的,好吗?
溢出杯口的咖啡向桌子的边缘蜿蜒,凝聚成褐色的水滴,将滴不滴。
爸。时寻尽力平静地呼唤着,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。
男人的脸色发紧,嘴唇微张。
时寻神情不动地继续说:或许你们并不在意当年的领养,也从没把我放在心上,但你们的确曾是我的光,哪怕只是一闪而逝,都不可否认地照亮过我的生命。
但很遗憾,这条路我们还是走到头了,真心祝愿你们一家安好,今后,就不再见了。
时寻站起身,拿起那份粘黏好的意向书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
小寻,你真要舍下我们吗?
男人从座位上匆忙站起,撞击桌面的力道震下聚集的咖啡液,在洁白的瓷砖上留下一片焦色。
时寻没有回头,只是说:当初,是你们先舍下我的。
他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,推开咖啡馆透明的玻璃门。
门板关合进最后一丝风,隔绝了温暖与严寒。一场相隔二十年的告别落下帷幕,从尾到头地擦去其间波折的遗憾,永远地清空殆尽。
时寻疾行离开,被胶带封住的纸张生硬地在冷风中摆动,传出吱咯的响动。
他拦下一辆出租车,直奔医院。
他紧捏着手里的意向书,默念里面的内容,体会着柏沉故逐字逐句草拟时的心痛。
到达医院前的最后一个路口拥堵不堪,时寻等不及地付钱下车,向医院狂奔而去。
一场初雪飘落,从昏沉的天空中细碎铺下。
医院标识的红光为雪花披上一层鲜艳的外衣,任其随风扬起又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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